许久,甜杏爬起身惊呼:「小姐,你的手!」
我展开握紧的手,手心已被指甲掐出血。
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。我要从这座深宅大院嫁到另一座深宅大院。
人一生很长。
我这年才十七,已是笼中鸟。
我唯一争取来的。
是我能为自己绣盖头用的喜帕。
照料我长大的嬷嬷说,她家乡的姑娘们都会亲手绣喜帕,盼求婚后顺遂,夫妻和睦恩爱。
我不知道裴悬镜是如何性情的男子,但哪个姑娘待字闺中时,没有盼求过这些。
鸳鸯戏水成双,并蒂芙蓉轻荡,绣出的纹样藏着我的小小期盼。
不求夫妻恩爱,相敬如宾就好。
我的房门依旧被锁着。
弟弟林敬安邀同窗来府上赏春,嬉笑声从院外花廊落在我耳边。
玄骑卫的调令他拿到了,众人都在恭维他。
也有不屑之音:「不过是鬻女求荣。」
「什么酸语,只怕你家没有可以出嫁的姐妹吧!」林敬安讥讽那人。
手指突然被针扎痛。
血珠落在那喜帕的莲瓣上,染出艳色。
他们口中的我,只是一件华美的、可以被用来交易的器皿。
三言两语,就能敲定我的用途——嫁到广阳侯府便是我的殊荣。
无人问我意。
和下聘一样,婚事也很快。
暮春尾的一日,天终于放晴。
府中难得因我这样隆重热闹过,以往只有弟弟生辰才如此。
天未亮我就被人像木偶一样架起。
梳洗上妆,金饰累累,玫瑰色的口脂染上双唇,层层繁复嫁衣束上我身。
我被打扮得很好,如同精致漆盒中的美玉待人把玩。只是一股压抑从心底蔓延开来,我一生的轨迹就这样被仓促地固定。
忽然间……很委屈。
前院宴席热闹到了高潮,广阳侯府的迎娶队伍已到府门外。
嬷嬷终于寻得机会,递给我一枚黄符,是她为我求来保平安的。
「阿芜。」她老而浑浊的眼里满是对我的疼惜,「你要好好的……要平安无事。」
她年事已高,不能随我出嫁。偌大林府内,我的长辈们都在称赞这门婚事的助力,只有她因广阳侯克妻的传闻担忧我的平安。
「呀……飞走了!」
同族内来做喜童的几个孩子在我院中玩耍。他们逗弄着一只雀鸟,打闹间隙,那鸟儿从打开的笼门闯出,飞上天际。
我开始艳羡那只鸟。
「还愣着做什么!」
「把小姐的喜帕盖上!姑爷就到院外了!」
继母身边得力的婆子从前院来看我准备如何,连忙嘱咐其他仆从婢女。
我握紧嬷嬷的手:「嬷嬷,我……」
喜帕盖上遮住了我的视线,也阻断了我未完的话。
嬷嬷,我害怕。
黄昏诸礼毕。
我被甜杏扶着随侯府女眷来到新房。
床上寓意着「早生贵子」的四果让我坐得并不舒适,但房中还有其他人,我不能乱动。
直到月照于空时,裴悬镜推门而来挥退众人。
我能感到他站定在我面前。
「林小姐。」他道。
「如霜病故后我本不愿再娶,只是母亲急症,我才匆匆迎你过门。
「我立过誓要为如霜守孝三年,而今孝期未过,今夜我到书房去睡。」
陈如霜是裴悬镜前一任夫人,两人琴瑟和鸣,可惜红颜薄命。
我还未嫁入侯府,父亲就借他助力为林敬安取得玄骑卫的调令。今日初见,因这一事,我在他心中已落下乘。
他抬脚欲走,我忍耐下心中苦涩,扯下喜帕。
「侯爷。」我向他行了一礼。
「我知侯爷孝顺与情深,只是方才府中女眷同我说,母亲十分看重侯爷再婚。
「今夜若是侯爷在书房就寝,怕是母亲听闻会伤心。我睡软榻,侯爷在床上安寝,也能保全侯爷情义。」
裴悬镜听后愣了片刻,打量我的目光少了轻视。
他说:「我睡软榻就好。」
我端起桌上合卺酒:「明日会有人来收,侯爷与我只做这一场戏就好。」
他靠近我,与我饮尽那杯酒,动作间带了些许温柔。
我原以为这是很好的开始。
但事不如我愿。
我为他抱了一床被子放到软榻上后,就开始感到一阵眩晕燥热,裴悬镜也一样。
锦被还未铺好,他与我就一起跌坐软榻。
婚服被扯开,钗环散落。因最原始的欲望,喘息声交织。
昏沉中我感到身下疼痛,我想逃离,又被扯住向后拉去……逃脱不得。
恍惚间,只见桌上蜡烛涕下血泪。
次日,我才昏睡不久,就被人拖拽至醒。
裴悬镜双眼凌厉,咬牙切齿指着榻下破碎黄纸:「是你下的药?!」
我顺眼望去,那破碎的黄纸间还散落着灰白粉末。
「不……」我开口欲解释,却发现声音嘶哑发不出声。
「林青芜!是我高看你了!」裴悬镜恨声甩开我,披衣大步向外走。
我拖着还泛疼的身躯,拾起榻下黄纸。
举到眼前细看,是嬷嬷给我的平安符。因昨日彻夜的混乱,它染了污渍,符文晕散开,那灰白粉末是包在符里的香灰……
「小姐。」甜杏眼眶含泪为我披上衣,「侯爷骑上马去青州军营了。」
他不会陪我拜见婆母,也不会陪我回门。
我就像一摊淤泥被他避之不及地甩下。
窗外轰然一声炸雷,晚春又落下一场雨。我看见床下昨夜被我扯落的喜帕。
我的心中也开始下雨,乌云密布,再未放晴。
有些事,不是期盼着就会成真。
街上行人匆匆,摊贩也少了很多。
这三年来,少年天子即位,蛮族还有起义豪强士族,战乱不断。
那日起,裴悬镜也三年未归,只能得知他的官衔高升。
我端起为婆母熬的药行到她房中。
她倚着软靠闭目养神,等我跪下身,将药碗举过头顶,她才接过。
「悬镜还未来信?」
「夫君未有亲笔书信,但是有派人传话,禹州城富庶,怕是会被波及,让我们到青州的别院去避一避。」
「青芜。」她的话带了愤怒,「你过门三年,他就三年未归,连书信都未给过你一封!你太无用了!」
碗摔在我身侧,褐色汤药濡湿了我的裙摆。
她力道把握得很好,不会伤我,又很是给我难堪。
不像患过急症的人。
我面容平静接下她诸般刁难。
服侍过她一两个月后就发现,她虽有头疾,但并未病重,只是用此逼迫裴悬镜续弦。
待她骂累挥手让我离去时,裴瑶的乳母急匆匆来寻我。
「夫人,小姐闹着要上街去。」
我随她走到裴瑶院中,就看见她爬在假山上。
瞧见我,她冲我扬起那张与裴悬镜有六分像的脸。
「我要到忘归茶楼听说书!」
她是裴悬镜的妹妹,十一二的年纪,父亲早亡长兄不在,母亲宠溺着,养成了顽劣贪玩的性子。
「忘归茶楼这几日关了,你要听什么,我讲给你听可好?」我举起手欲扶她下来。
怎料她不理会直接跳下来。
落地后冲我吐了舌头:「你讲得软绵绵的不好听!」
我用做玫瑰乳酥才劝下她,这点心只有我会做,耗时费力要时时看着火烘烤,十分不易。
衣裙未来得及换下,我就到厨房为她做点心。
乳酥进炉烘烤,厨房内只有我,难得片刻清静安宁。
炉火映照下,我看着我的手——已不像未出嫁时那样娇嫩细腻。
这样的日子还有多久,会不会是一辈子。
恍惚间,又有人来寻我。
「夫人,怕是明日就走!」
整个侯府灯火通明了一整夜,仆从婢女都在整理行李,我未眠操持了一晚。
往青州走的第三日,婆母的婢女来到我的马车上,她抱着药匣:
「夫人,老夫人的药材,其中一种不够用了,又是主药。」
「可能坚持到青州采买?」我问。
她答道:「这药青州怕是没有,平常都是在扁鹊堂订的。」
我掀开车帘看着车队,裴悬镜派来接应的人按照脚程明日才会碰面。
婆母头疾,小姑年幼,护卫少不得。如今战时,若是派仆从去不知道会不会半路逃跑……
深吸一口气,翻出一身裴悬镜旧衣穿上,摘下钗环后,我跨上一匹马:
「明日遇见侯爷的人,让他们分几人去接应我!」
策马疾行,我寻到了那味药。
只是未想到,叛军和信报中不一样,未去攻打西平郡,他们攻占下了禹州城。
我被困在城中。
父亲早已携家眷逃至上京,整座城中我无人可依靠。
裴悬镜派来接应侯府的人会带信鸽,他会得知我被困的消息。我藏在一座荒废小院,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安慰自己。
我在侯府留了记号,他派人来就能寻到了。
可我等了又等,只等来街上兵荒马乱,叛军抵不住青州军的攻打,愤而屠城。
叛军怒喝和百姓哀号的声音逐渐在靠近,他们在挨家挨户地搜查。
小院的木门终是抵抗不住。
我躲在枯井下还是被找到,幸而脸上脏乱未被认出是女子,否则临死还需受一场屈辱。
闭上眼等刀落下那一刻。
回想平生,我好像每次觉得自己能把握命运的时候……都没能逃脱。
鲜血喷涌而出,并未感到疼痛——
不是我的。
「啧!
「四肢健全怎么伸着头等死呢!」
我睁眼惊愕地看着从院墙上跳下的女子,方才是她一柄长刀飞掷,把抓住我的叛军插了个对穿。
又有和她相同服饰的七八人加入的战局,她拔出长刀斜砍一人,转身拉起我。
「还想活命吗?
「想活就跟着我跑!」
我明明几日未进水粮,可抬首间仓促一眼,望见她眸底亮如星辰。
是倦色都未能掩住的生机勃勃,快意至哉。
如何能不为之向往?
我想活着,想像她这样活着。
腿上忽然有用不尽的气力,随她在禹州城中的小巷奔跑。
一路上他们又顺手救了其他人,不恋战,打不过就跑。到最后只有我还紧紧跟着。
甩开紧追不舍的一小股叛军,芦花荡,野渡口,小舟两只。
船篙在岸上一撑,荡出数尺。
她爽朗大笑间。
那座困住我二十年的城,在我心中轰然倒塌。
肩上一沉,她搭手上来,她问:「你叫什么?眼下要到哪去?」
我想回答,可是连日滴水未进与刚才出逃,已是力竭,陡然晕眩闭眼倒在她身上。
「啊?你怎么搞碰瓷啊?我还没成亲呐!
「哦……没事了,胸前软软的,是个女娘。」
失去意识前,我只有一个念头……被吃豆腐的人明明是我。
似有风吹动铜铃叮鸣,又卷来阵阵米香。
我饿醒了。
睁眼看见我身处在一驾马车内,看制式不是寻常人家的。我动了动身,艰难抬手揭开车帘。
几十人的车队在林间休整,几簇篝火,米香从那火上铁锅飘来。
她听见响动看见我醒了,跃坐上马车,递给我一个竹筒。
里面是放温的米粥。
「喝吧!好不容易得来的新米。一起出逃,人人有份。」
我接过未食,先对她俯身一拜。
「公主救命恩情,我没齿难忘。」
她眉头一挑,并不惊讶:「认出来啦?」
我指了指车门上悬挂的徽印。凰鸟衔珠,汉室公主的标志,我说:「公主未曾隐瞒。」
「公主,公主……听着好听罢了,如今这世道,我这个公主又比常人能尊贵几分?」
她看向马车后面的车队:
「你看,我想要粮不是还得抢。」
我定睛一看,那车队所押粮袋上的红戳是禹州牧的印。
这粮,是禹州的官仓粮。
着实想不到,一位公主横跨两州,抢了官仓。
「我来得不巧啊。」她叹道,「我本是来借粮,结果禹州牧接了我的拜帖,愣是称病不见。」
「我在谒舍左等右等,结果叛军一来……欸嘿,这老小子跑路了。
「仓官也跑了,无主之粮,我自然却之不恭了。
「临走时又去空了的州牧府上搜刮一趟,顺带救下个你。」
她手中小刀在削一根竹签,转了一圈刀,她与我对视:
「你还未答,你叫什么,要去向何处。」
月明高悬,天地之广。
公主的手下在林中捕获一只野兔,惊起一阵哀鸣鸟飞。
孤雁盘旋于空不知往何处归去,形单影只。
我亦如孤雁。
鼻尖酸涩,我却横生一个决定:
「我唤作林青芜,也只是林青芜,无有归处。」
今日起,我只是我,只为自己而活。
她并不痴傻。
我说出我的名字她就知道我是谁,但她却不问我为何不回侯府或者林家。
「先喝粥。」
温热粥水入腹,胃中灼痛缓解。
她接过护卫递来的清单:「唔……三百一十六石精米,啧……也养不了几天兵啊。」
「公主在养兵?」我抓住她的话重点。
她靠近我。姿势亲昵,眼带笑意:「怎么,我不可以吗?」
「我还杀了钦州太守,夺了他的兵权。你信不信?」
像情人语一样的温柔话。
但我知道她削尖的竹签在无声息时,已经抵上了我的后背。
我安静地看着她:
「我信。
「尸位素餐者,当杀。」
她眼中闪过讶异,声音少了戏谑:「你与我见过的那些高门妇人不太一样。」
我垂下眼,轻声道:「今日之前也没有什么不同。」
开在深院里的山茶,面上看去雍容富贵,风光无限,也有过他人称赞与艳羡。
暖春,有风吹的一日。
花就整朵掉下,把花掰开一看,花心早已糜烂。
它在繁华中静静地从心中深处凋零,还维持着外表的体面。
这三年,我就是这样一株山茶。
「你知道我为什么杀他吗?」
她向身后靠去,慵懒地枕着软垫。
说出的话却惊心动魄。
她与当今天子一母所出。十五年前的一场宫变,两人都流落民间,先帝病重时才寻回。
少年天子继位后,世家门阀都轻视着这对既无实权又无母族家世的姐弟。
「涿郡为我食邑封地,粮田、盐场的产出却由士族豪强把控。
「丰产之年,百姓食不果腹。
「我派使官到钦州借兵,涿郡为钦州辖地,他本就该管。可回来的使官……是一具死尸。」
她长叹一声:「没有实权,贵为汉室又如何?」
「幸而险胜一着,把他杀了。」
风轻云淡的描述,我也能听出其中凶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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