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家当，就是你家里拥有的每一件东西，他们都是你挑选、因为喜欢才买回家的。把原本放在不同地方的物品集中放在同一个空间，就能直观地感受到这户人家的状态。时间足够长的话，就能从一户户普通的家庭中，看出中国的巨变。”黄庆军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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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这样一个摄影师，他要你把家里的所有东西都搬出来，让你和它们站在一起，拍摄一张全家福——这个庞大的拍摄项目取名“家当”，由摄影师黄庆军自2003年开启。

十八年间，他从南方拍到北方，从乡村拍到城市，累积作品136张，记录下上百个中国家庭最真实、最具体的生活场景，也记录下了时代。

2012年，黄庆军在美国拜访著名摄影师罗伯特·弗兰克。他给罗伯特展示了二十多张“家当”作品。看完，罗伯特把送给黄庆军的摄影集《美国人》要了回去，在“赠黄庆军”的下面添了一句话：“谢谢你给我看这些照片，这些照片帮我打开了一扇看中国的窗”。

▲《家当》系列

这个名为“家当”的系列，最早是2003年《中国国家地理》杂志的一个项目。黄庆军受到杂志社委托，拍摄了东三省及内蒙古的四户人家。2005，黄庆军定居北京后，又将这个项目捡了起来，这就有了后来的《家当》系列作品。

“家当，就是你家里拥有的每一件东西，他们都是你挑选、因为喜欢才买回家的。把原本放在不同地方的物品集中放在同一个空间，就能直观地感受到这户人家的状态。时间足够长的话，就能从一户户普通的家庭中，看出中国的巨变。”黄庆军说。

2003年刚开始拍《家当》的时候，中国人口中占比例最大的还是农民群体，黄庆军有意识地在作品中涵盖了城市和乡村。随着经济发展和时代变迁，“家当”项目陆续延伸出了一些分支。

2014年，黄庆军注意到90后逐渐成为社会中坚，在北京拍摄了《90后家当》；2015年，他将镜头对准全国各地网购的家庭，于是有了《网购家当》；出差美国期间，他徘徊在洛杉矶的街头，给流浪者创作了一组《无家者的家当》。这些作品后来见诸各类国际媒体，英国BBC还曾三次采访黄庆军。凭着家当系列作品，他陆续斩获华赛新闻摄影奖、莫斯科国际摄影奖等诸多奖项。

▲《网红家当》系列：手工耿的家当

人口结构在变化，人们的家当也在改变。最明显的一次是2015年，黄庆军在杭州拍摄，拍摄完成后，小男孩打开了屋里的扫地机器人：“我们走吧，让它来打扫卫生”——互联网和移动电子设备极大地改变了人们的生活。

更剧烈的变化发生在2020年春天，突发的疫情限制了人们的出行。之后的两年，国人的日常生活和消费习惯发生了巨大的改变——上网课、打游戏、浏览新闻……身处后疫情时代的人们通过智能手机来感知社会，与此同时，短视频和直播间释放出巨大的能量。

对于时代转变的敏锐触角，让黄庆军注意到了直播行业——在此之前，他是一个十分疏离于短视频平台的创作者。“视频和发文字的感觉不一样，它能看到人和环境，极大地拉近距离。无论在什么地方，只要你的视频内容有趣，或者有知识含量，就会吸引很多人去关注。”

盲选进入直播间，黄庆军发现，直播不只才艺展示和带货，它渗进每个普通人的日常之中，敞开一个更为辽阔的世界，“就像百宝箱，你不知道会打开什么。”

在黄庆军看来，直播或者是短视频的确改变了一些人的生活方式——不具名的普通人，可以通过镜头记录悲欢，与屏幕外的陌生人产生联结，实现个人命运跃升，甚至改变一个地方的商业演进。某种意义上，直播间成为互联网变迁、社会生产力变革和新兴消费场景的重要观测点。这是对旧有世界的一次颠覆和突破。

于是，黄庆军将镜头专注地对准了这群网络主播，“我想看一看这些人的直播间，看看和他们关联的生活用品和细节，将直播间没能展现的生活空间展现出来”。

2021年底，黄庆军找到了快手平台，得到了一些特色主播的许可。为了拍摄《主播的家当》，他穿越6座城市，行程近3000公里，记录下9名快手主播的直播间日常。拍摄对象里，有大学教授、演员、非遗文化从业者、信鸽赛事主播，也有卡车司机、外卖小哥、草根、保镖，小生意人。

这组照片与以往的《家当》最大的区别是采用了竖画幅，与直播间的构图一致。黄庆军说：“照片就是主播空间的延伸，甚至他们用来直播的手机也出现在了画面中。”

▲《主播的家当》系列拍摄现场。宋成东 摄

35岁的熊兔儿是一名赛鸽主播。赛事直播长达4、5个小时，鸽子指不定从天上哪里飞过来，她说，头顶的天空有多大，她的直播间就有多大；

山东德职烤冷面哥的直播间只有8平米，一辆餐车的大小，但每年从全国各地循着直播找来学手艺的，却有上千人；

遗憾的是，因为疫情，还有一个主播没拍成。他白天干着回收废品的工作，晚上在绍兴一间逼仄的出租屋里画油画，被网友称为“陋室画家”。

……

▲田斌拍摄现场

其实直到拍摄完成，黄庆军也没搞明白田斌到底在做什么。与其他主播不一样，田斌不依托于任何实业，纯粹靠生产视频产品生存。“他在快手上每天坚持直播，就有了700多万的粉丝……”

拍摄期间，黄庆军去了田斌生活的地方——他父母的老房子，待了好几天，观察这个今年才24岁的青年做直播。看完还是没理解，他问田斌，你到底在干什么？田斌说：“平地抠饼。”

田斌用来直播的桌子很旧，很矮，就是他上学时用的书桌，为了凑高度，桌子的脚上接了角铁。这是这个系列的拍摄中，给黄庆军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一件家当。

“年轻人在网络上能做的事情还是有很多，我觉得，他在那个环境中，收获了这么多的粉丝，应该有他的价值。”

拍摄烤冷面哥路凤阁则是另一种情况。

▲ ‍路凤阁拍摄现场

镜头对准铁板，几张面皮在上边滋滋作响，路凤阁在画面边缘露出半个身子，打火、摊面、铺菜、撒料，涂抹酱料。黄庆军跟他聊了才知道，“就那么一个摊位，一年收入就能有上百万”。路凤阁告诉黄庆军，平均每天他要烤七百个冷面，黄庆军说，要不这样，我们就把你一天消耗的东西摆出来。

最终完成的作品中，画面上除了路凤阁和他的“变形金刚”战车，还有700个鸡蛋，700根火腿肠，700个快餐盒。

▲ ‍路凤阁拍摄现场

拍摄戴博士的家当，是在他100平米的科普实验室中。除了形形色色的实验用具和药品，家当中最重要的，是戴博士刚刚来到中国学习中文时使用的字典——封皮是红色的，磨得字都看不清了。还有当时的中文学习磁带和录音机。黄庆军说：“这些就是他生活的印记，也是他的精神资产。”

虽然做直播的机缘各不相同，但被问到“直播带来的改变”时，大家的回答出奇地相似。卡车司机老三的直播间里，有来自天南海北的观众，他告诉黄庆军：“我这个车收拾得比较有个性，每天出行，认识我的车友老远见了我就打招呼。这就是直播对我生活的最大改变。”

外卖小哥高治晓习惯跑完单，吃口饭再开播，聊聊跑单的经验，送外卖的趣事。直播间的粉丝大多从事着相同的行业，高治晓就教大家送餐怎么少一些差评，呼吁大家别逆行、别闯红灯，“让这个行业更好地发展”。通过直播，他感受到了人和人之间久违的连结。

穿越屏幕，走进主播们的现实生活是件有趣的事儿，更让黄庆军觉得有意思的，是人们对“最重要的一件家当是什么”的回答。

戴博士最重要的家当是30年前，刚学习中文时的录音机和磁带；对于女保镖张美丽来说，最重要的物件是她的拳击手套；每次在户外直播比赛，熊兔儿都要长久地盯着天空看，等待赛鸽穿破云雨、胜利归巢，太阳眼镜成了她最离不开的物品；90后演员马率最重要的家当是他的房车——今年3月，他花9万多块钱买下这辆房车作为自己的新家，从此不再为房东打工，彻底改变了生活方式。

▲潍坊风筝制作技术传承人杨红卫，最重要的家当是祖辈传承下来的制作工具

这些微末的细节，编织出一个个具体的生活场景。形形色色的人和生活被装载进直播间，镜头内外，各式各样的家当勾勒出主人的日常，也勾画出时代变迁的肌理。

“家当”系列，黄庆军还会坚持拍下去。时代飞速发展，可供记录、值得记录的素材只会越来越多。也许某一天，黄庆军这样说，当这个系列最终完结的时候，他会拍一张自己的家当。

有价或无价，虚拟资产或实物，每一件家当，都是一个人在生活中积累的体验。记录下这些体验，反应出时代，便是“家当”的终极意义。

拍完《主播的家当》，现在，黄庆军有空的时候也会看看直播。他觉得，无论主播的职业是什么，他们都在通过互联网表达自己，传递信息，也和这个世界发生联系。

“其实每个人都挺深刻的。”

以下是《主播的家当》拍摄的9个故事。

@德职烤冷面哥

38岁，山东滨州

直播地点：餐车前

直播间面积：8平方米

最重要的直播间家当：烤冷面战车

看着路凤阁展示出的家当，烤冷面的香味扑面而来。这个山东大汉已经卖了11年的烤冷面，战车换了好几辆。最新的这辆“变形金刚战车”每晚停在德州职业技术学院门口，动感的音乐一开，面皮一摊，人们就围上来了。路凤阁的直播间也一样，镜头对准铁板，几张面皮在上边滋滋作响，路凤阁在画面边缘露出半个身子，打火、摊面、铺菜、撒料，涂抹酱料。在快手平台上，他有10万粉丝，而快手直播间为他带来了众多的学员——媒体平台上，报道路凤阁的新闻标题中，最显眼的便是“年入百万”四字，光是今年，从全国各地慕名而来的学员就有1000多个——此外还有模仿者。商标和战车能仿造，精心调制的酱料可不能。路凤阁在快手主页上郑重打下一行字，是愿望也是决心：一直被模仿，从未被超越。

@走南闯北的老三

40岁，沧州人

直播地点：卡车驾驶室

直播间面积：2.5平米

最重要的直播间家当：卡车

老三开了快二十年卡车了，行车距离达300万公里，中国所有省份他都去过，确实称得上走南闯北。2019年老三第一次在快手上做直播的时候，发现传播和卡车相关的专业内容，直播比其他的形式更直观，更方便。至今为止，他已经在快手平台上积攒了70万粉丝，其中至少有70%是卡车司机，他们讨论的问题也大多围绕着卡车和驾驶。老三的的直播家当，除了给卡车用的，就是给直播用的。新的一年，他的梦想是添置一台大疆的飞行器直播时用——但那要媳妇儿点头同意才行。

@田斌+逗你玩

25岁，山东莒县任家庄村

直播地点：家中杂物间

直播间面积：40平方米

最重要的直播间家当：直播用的桌子——一张老式课桌

山东小伙子田荣国从小醉心周星驰的喜剧，梦想成为演员。长大后，他搬过砖，干过美发，也编段子，拍短视频，做直播，但这些都没有让他热血青年绝地逆袭的美梦实现。直到2021年6月，在快手的直播间中，他被一个“梗”意外砸中，从此爆红，粉丝量突破700万。如今他是一身灰色长衫、头戴破洞草帽的“导师田斌”，直播间里到处塞着宝贝：大金链子、没镜片的迷彩望远镜、玻璃做的大钻戒、破镜子，两个摞在一起的快递盒用来固定手机，七扭八歪的木架子上面支着环形灯……这些，最终改变了他的命运。

@戴博士实验室

64岁，英国伯明翰

直播地点：北京化工大学的科普实验室

直播间面积：100平米

最重要的直播间家当：30年前刚学习中文时的录音机和磁带

戴伟出生在伯明翰，但祖籍——他说，这是中国人的说法——是威尔士。而他又是威尔士球迷，所以他自称威尔士人。1987年第一次来中国时，戴伟乘绿皮火车从北京去贵阳讲课，整整坐了33个小时。现在再去，8、9个小时的高铁就到了。回到英国，他发现家乡的火车还是那么慢，就告诉朋友们：“你来中国吧，中国的高铁非常好！”戴伟一直是北京化工大学的化学教授，2011年开始做科普，2018年接触到快手，开始在快手上以短视频的形式做科普，至今积累了近一千万粉丝。“拍短视频也是一种化学实验”，他说，“传播趣味性和知识点很重要。做科普，我们不能被动地等，要主动寻找他们，快手让我见到了平常不容易接触的人。”

@熊兔儿•信鸽•正能量

35岁，天津

直播地点：室外

直播间面积：天有多大，直播间就有多大

最重要的直播间家当：户外直播用的太阳眼镜

权蕊的直播家当中，用来打光和拍摄的设备专业得令摄影师惊讶。这是她的直播内容决定的，在奔赴全国各地做赛事解读之外，她还从专业的角度展示信鸽，分享信鸽专业知识。有时在室内做信鸽用品的电商直播，对器材的要求比较高。十年前，权蕊是一名普通的互联网媒体从业人员，因为发现信鸽行业线上化的空白，投身至这一行业。现在她已经是信鸽这个小众行业的头部主播，粉丝达到42万。直播赛事时，等待信鸽归巢是权蕊最激动的时刻，“穿破云雨，天黑之前一定要回家”，她形容这些鸽子。鸽主与信鸽之间的关系，就是“等待”。她还说：“仰望天空看鸽子飞翔的时候，心旷神怡，忘掉了一切烦恼”。

@海海的房车生活

31岁，山东青岛

直播地点：房车内

直播间面积：11.5平米

最重要的直播间家当：房车

3年前，马率是个默默无闻的北漂“小鲜肉”男演员，那时候做直播，聊的都是自己当演员的那些事儿，每场直播平均在线粉丝3个。今年3月，他买了一辆房车作为自己的新家，从此不再为房东打工，彻底改变了生活方式。他直播的时间通常从晚上7点开始，他说，大家吃完晚饭，正好聊点儿茶余饭后的好玩事儿，比如他的房车生活。现在“海海的房车生活”积累了3万粉丝，最多的一次，直播间有4000人同时在线，总观看量十几万。留言区里，很多人正在过着北漂租房的生活，马率希望通过直播，给他们带去另一种生活的可能。现在，马率仍是个不怎么红的男演员，但是现在去试镜，拍戏去通勤，他可以开着自己的房车，带上自己的全部家当去。房车生活，他说不知道自己会持续多久，就算一辈子又何妨呢？

@女保镖张美丽

21岁，四川自贡

直播地点：健身房

直播间面积：100平方米

最重要的直播间家当：拳击手套

在快手，做直播的职业保镖不多，做直播的女性职业保镖，几乎就只有张美丽一个。第一次直播时，张美丽拿了张A4纸照着念，语气生硬，她觉得效果不好。后来越做越多，她放松下来，也习惯了很多。直播间分享的内容，除了女保镖的日常，还有张美丽最想分享给女性朋友的一些自我保护课程。现在每天吃完晚饭，张美丽会留出专门的时间，刷刷别人的直播，看看人家是怎么调动气氛的。这个21岁的年轻姑娘不仅好学，而且意志坚定。从四川来到北京保镖学校的第一天，她就在这里跟男学员实战了一场，那场她输了。不过，现在的她不会输给任何人。

55岁，潍坊杨家埠

直播地点：工作室

直播间面积：50平方米

最重要的直播间家当：风筝作品

杨红卫做了36年的风筝。她出生于风筝世家，也是这项国家项目和非遗保护项目的传承人。现在的风筝分为七大类，串类的，板类的，硬制的，软制的……杨红卫的工作室都有涉猎。在快手上，真正能制作龙头蜈蚣风筝的还是屈指可数，杨红卫是其中的一家。直播做风筝，杨红卫是从2019年开始的，我国的风筝文化源远流长，足有两千年的历史，其中的典故、技术、传说，杨红卫一边做风筝，一边在直播间里分享给粉丝们。当然，最开心的瞬间，还是看着做好的风筝冉冉升空。杨红卫的家当挺简单，大部分都是美丽的风筝，如果放大照片仔细观察，还可以看到那些整整齐齐排列好的制作工具。那把小刀是她使用了三十多年的得力助手，很旧，但依然很锋利。

@高治晓

33岁，宁夏固原

直播地点：出租屋

直播间面积：10平方米

最重要的直播间家当：手机支架

没开饭店之前，高治晓就是个外卖小哥。攒了几年钱，开了个饭店，后来因为疫情，饭店黄了，他又干回了外卖小哥。但他可不是普通的外卖小哥——他上过时代周刊，现在在快手上有8.4万粉丝。每天跑完单回到家开直播，就差不多是10点以后了。不过这不影响观看量，他的大部分粉丝也都从事这个行业，作息时间相近。直播内容很日常，跑单经验，外卖趣事……都从生活中来。他的家当中，除了做饭的家伙，最多的是鞋——这是送外卖的耗材。衣服倒不需要，天天穿制服，一年也买不了一套。最重要的是手机支架，他指着这个宝贝说，没了它就没法直播了。至于手机，两年内丢了四五部，所以，也是耗材。